学人说｜琼瑶：在精神控制与反控制间互搏（上）
▲来源：www.pexels.com
撰文：王楠
责编：黄雅兰
写在前面
上个月，《南方周末》的报道《不寒而栗的爱情：北大自杀女生的聊天记录》引发了公众对亲密关系中精神控制以及“PUA”的广泛关注。随即，B站一则名为《依萍大战PUA》的视频迅速走红。
视频总结了PUA的几大套路，如洗脑、精神控制、假借分手作为威胁、企图推卸责任给女生甚至“全天下的男人”、用“贞洁观”绑架女生等等。大家突然发现《情深深雨濛濛》简直是个宝藏，接着又有网友剪出了“如萍与PUA”等系列视频。
不过，请不要误会，这个主题不仅包括PUA高手何书桓先生对柔弱小白花的戕害（毕竟在原著里，琼瑶是真的狠心把如萍写死、把依萍写疯了，彼时何书桓先生更加威力无穷），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视频是如萍如何对杜飞大施精神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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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爱都好自私”：柔弱小白花也可以是精神控制高手此处实在要祭出如萍女士的经典台词：“你那么好心，那么热情，为了你每个朋友都会付出最大的心力，那么对于我，你为什么不能‘化小爱为大爱’ 呢？！为什么不成全我呢？！”
男版依萍·清醒玩家之二·杜飞抵住了这第一波洗脑，表示这不是“化小爱为大爱”，而是“化傻瓜爱为笨蛋爱”。
如萍作生气状，发出火力更猛的第二波攻击：“你让我好失望！这么久以来，你的爱都好自私，你只想占有我！你好像最喜欢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最不肯帮忙的也是我！我的痛苦你看不到，我的危机你看不到，我的思想愿望你都看不到，你这样怎么算爱我呢？”最后她充满感情地对杜飞呼吁：“放开你的心胸，真正爱我吧，帮助我，不要阻碍我！”
杜飞最后依旧在“负隅顽抗”：“（为啥只有书桓是世上唯一的书桓）那杜飞也是世上唯一的杜飞啊！”而此时如萍用一句撒娇“你要打岔我就不说了”，轻飘飘截住了杜飞的话头，完全不打算回应他的质疑和控诉。
这完全符合Patricia Evans在《不要控制我》一书中对控制者面临询问时态度特点的总结：不做反应或做虚假的反应，靠此维护控制关系。
这只是如萍对杜飞的第一次尝试性洗脑，未果。但这不是唯一一次，她最后用柔情和眼泪（“你那么喜欢我，你忍心看到我痛苦吗？”）、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做“报偿”（“只要你让我见书桓一面，我什么都听你的！”），硬是软磨硬泡逼得杜飞千里护送她到战火纷飞的绥远去找心中的情郎，终于控制成功。
台大教授林芳玫曾经这样总结：琼瑶坚持优雅纯美，却又能在优雅的表象下隐藏黑暗的背叛之心。爱情的反面不是仇恨，而是背叛与掠夺，而后者总是戴着柔弱的面具。
杜飞绝对不是最惨的，琼瑶阿姨至少“仁慈”地让他最终抱得美人归（虽然以本文的视角来看，这实在说不上是福是祸……）。但是，我们还是要向头脑清醒时的杜飞学习，在对方忽视你的质疑并假装撒娇对你说“你要打岔我就不说了~”的时候，大胆果断地说出这句话：“不说就算了，没有一个字是我爱听的！”
▲ 如萍对杜飞实施“精神控制”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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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爱情：被包裹在“爱”之外衣下的精神控制琼瑶的作品不只一味描述男女之爱，更是亲情、友情等各种情感的试炼场，如果我们认真对琼瑶作品做一番文本细读，就会发现：琼瑶真的是写“精神控制”的一把好手，这“精神控制”一直被包裹在封建“父权”、“爱情”、甚至“母爱”的外衣里，不被留意。
《烟雨濛濛》（《情深深雨蒙蒙》）里的“黑豹子”陆振华就是以暴力压制实施精神控制的父权代表。他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即使是顶一句嘴都不可以。故事开头的第一个高潮，是来要生活费的依萍语气不够恭敬卑微地对拿到的少得不可思议的钱数发出质疑，陆振华便恼羞成怒到挥鞭相向，尓豪意意思思劝上两句说：“依萍不听话，骂她两句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动鞭子呢？”这被陆振华一句话撅回来：“你也想教训我，想造反么？！”后面雪姨全家集体旁观到看不下去，但也不敢上前多说一句。
这是典型的“压制性控制关系”，会导致暴力行为不断增多。尤其是当控制者认为控制关系要终结的时候，就可能产生暴力行为，只要惹他不高兴，他的一条鞭子，老婆、孩子都可以随便招呼。
▲1986刘雪华版《烟雨濛濛》中，苏培盛公公版尓豪
但像陆振华这样公然动粗的，自然在精神控制上已然落了下乘，基本上只能作为典型的反面人物出现，且会被读者直接厌恶，最后琼瑶为了把他也纳入大团圆结局还要费上很多功夫。最为可怕的精神控制是藏在柔情里的、义正言辞的，极具欺骗性。
我儿时在琼瑶的作品中见识过最可怕的母亲形象：《三朵花》中把大女儿硬生生逼死、二女儿活活逼疯、三女儿私奔离家的可怕母亲，《鬼丈夫》的前几集如同横亘在男女主角之间的一座越不过的高峰的母亲，《一帘幽梦》中一张利口如机关枪般扫射一切人的母亲。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些母亲几乎都脱胎于她的处女作《窗外》中那个以爱为名把女主角逼得痛不欲生的母亲，而这个母亲正是琼瑶对自己母亲的文学化描写。她在自传《我的故事》中对自己母亲的描写，比在《窗外》一书中对女主角江雁容母亲的描写，更加鲜活细致，也更加可怕。
▲《三朵花》中的“母爱控制金句”
这些母亲们基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她们在家庭关系中几乎都实践着情感控制中最经典的模式：即控制者把控制当作爱的体现，且为确保自己的要求得以实现，控制者总以命令取代询问。
而琼瑶一般会很精巧地把这种命令由祈使句改成设问句，典型例句如：“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以及表现男子气概（按现在的话说是“霸总气质”）的“我命令你，立刻停止折磨你自己！”用语句中渗透出的柔情万种来掩饰内里“精神控制”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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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琼瑶，要小心
作为一个影视研究者，我并不十分认可这两年网络上的一股风潮，那就是：看着琼瑶剧长大的年轻人们，突然发现自己的童年原来被琼瑶骗了，她其实只配被钉在“三观不正”耻辱柱上，受万人唾弃。论写“情”的笔力、剧情的代入度、台词的铺平垫稳、层层推进，琼瑶的功力不论是在中文言情小说界还是华语剧作界，都算是殿堂级的功力；但我不得不承认，看琼瑶，要小心。
作为写作者，琼瑶真的算很称职，她擅长双手互搏，总能为不同位置的各种角色设身处地地着想，既能精确描述出精神/情感控制者是如何用精巧的话语、以“真理”之姿一层层地铺垫出自己的控制套路；也能借面目狰狞的配角之口对被“爱情”冲昏头脑而万事不管不顾的主角们发出淋漓尽致、令人击节称叹的痛骂。
但琼瑶的作品有一个最大的前提万万不可忽视，那就是：Love Triumphs over Everything。现在网络上有各种骂琼瑶的视频博主和各路网友，但要论骂琼瑶作品中“渣男”和“绿茶”、“小白花”男女主角们最精彩的，还是同一部作品中的配角们。是的，琼瑶作品中向来不缺利口如刀的“清醒玩家”，但所有这样的角色，琼瑶都有本事用各种手法加各种因素，让他们也都为男女主角的“真爱”所折服。
此外，琼瑶作品中的人物经常一面进行着情感背叛，而另一方面又怀着罪恶感，但到头来，还是把为爱情而活当成生命的最高价值。因此，才会出现为人诟病的《新月格格》，女主角新月竟会背叛视自己如亲女的男主原配雁姬，背弃几乎与自己拜了把子的闺蜜——男主的女儿珞琳，并不惜用最刻薄的话拒绝把一颗真心都捧给她的男主儿子骥远的追求，而选择与男主在一起，并一脸无辜地表示“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而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而明明，这个家因为她的多重背弃已经被毁得四分五裂，夫妻、父子、父女甚至母子的感情都被震荡得摇摇欲坠。
▲《新月格格》中清醒玩家骥远的金句：“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弥补的？”
但除了精神控制，琼瑶也以极为强大的感染力让观众意识到女性在社会上的生存窘境。青年作家张怡微认为，重男轻女的文化，让很多女孩童年时起就是一个备受伤害的物件，所以被疼爱就成为了“浪漫”。琼瑶的作品也证明了：女人的感受一直以来多么不被重视，或者一会儿被重视、一会儿又不被重视，所以她要用那么多的“心声”“呢喃”“咆哮”“怨念”及感叹号来抒发心声。
在琼瑶大量产出作品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还未能在社会上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琼瑶用自己的作品不停地呼喊和表达：“即使我没有钱，尊严也绝不可少！”这种“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的的！”的主题也一直被接下来数十年的言情小说所传承，甚至渐渐成了一种被攻击和被反转的“套路”，但这在当时却是难能可贵。
在琼瑶的作品中，爱情能启动女主角自我意识的觉醒，而这种觉醒往往会走向两种极端：一种是女主角的自我成长、自我赋权；另一种就是女主角进入不伦恋而导致神经质或疯狂。林芳玫认为，琼瑶作品的商业成功与文学成就，也在于她能巧妙地将正常与变态、黑暗与洁白、天真与背叛、死亡与重生等多种二元对立进行细致的交错与平衡。
如今，不管是长期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女性，还是站在社会权力结构高处的男性，都要警惕日常生活中那些打着“爱”的名义、通过长期影响我们的习惯来实施控制的各种伎俩。精神控制比想象当中更普遍地存在，这种控制行为更容易削弱我们的识别能力，乃至不知不觉间，所处的环境也会逼迫我们抛弃自我、压抑自我、否认自我。
参考文献
林芳玫（2018）。《爱情乌托邦：自虐、受虐与救赎》。《印刻文学生活志》，14（11）：72-84。
林芳玫（2017）。《从文艺爱情到家庭矛盾〈庭院深深〉电影改编后的女性情谊》。《台湾学志》，16:85-108。
张怡微（2018）。《爱的路上千万里，我们可能没能走过去》。《印刻文学生活志》，14（11）:130-137。
帕萃丝·埃文斯（Patricia Evans）（2002）。《不要控制我》。北京：京华出版社。
王楠
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讲师
台湾政治大学博士
制版编辑：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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